我在上一个月发表的《媚上：不怕神的故事》一文中，提出一个问题：一个民族，当它无所信、无所“怕”的时候会怎样？问号刚落，专栏的框框就命我停笔，今天，只好再继续。
   
　　会怎样？提出问题後我想到两个名字，一个是王朔，一个是贾环。王朔说过一句话：我是流氓，我怕谁。王朔的小说以喜剧形式撕毁了旧价值，作品中又充满北京的活语言，不可简单否定。他说的这句话，也不能视为他的人生态度，而应视为开启小说主题的钥匙。而此时，这句话帮助我解答了自己的问题：一个民族，一个人，如果它（他）什么都不信、都不怕，无所敬畏，那么，它（他）将走向流氓主义或犬儒主义。
   
　　想到贾环，也是想到他的一句话。几年前，我在《贾环执政》一文中，就说此人虽然生在贵族之家，但没有半点贵族气，倒是满身的泼皮气、流氓气。贾府被抄之後，贾母、王熙凤先後去世。在荣国府裏，贾赦坐牢，贾政扶贾母灵柩南行，贾琏到配所看望牢中的父亲，宝玉和贾兰又前去赴考，贾府的主子集团就剩下一个贾环了。真是“山中无老虎，猴子称大王”，顷刻间鸡毛就上天了。翻身上天之时，贾环说：“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。家裏一个男人没有，上头太太依了我，还怕谁?”最後这个“还怕谁”，才是贾环的本色。《红楼梦》写了他宣布无所怕之後在短短的几天内就干尽坏事：宿娼滥赌，偷典家当，挑唆邢夫人把年仅十三四岁的亲侄女巧姐儿送给外番王爷作妾。贾环的表现又一次帮我回答了问题：无所畏惧之後，就会走向贾环式的胡来即贾环主义。贾环主义即流氓主义。
   
　　由贾环的“还怕谁？！”又想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流行歌词：“东风吹，战鼓擂，谁也不怕谁!”除了歌之外，那时人们还把毛主席“彻底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”当作口头禅。这一最高指示，本是要人们勇敢，可是到了民众和官员们那裏却变了质，人们干起什么坏事也“彻底唯物”，不怕苍天的眼睛，不怕公道的报应，不怕良心的谴责，一味干下去，打砸抢，逼供信，设置阴谋，践踏神圣，制造谎言，甚至吃人肉，甚么都不怕。这种“无所畏惧”的毒液流到今天，便是把市场当作骗场。只要能把钱拿到手，什么谎言都敢说，什么权术都敢耍，什么原则都敢卖。像贾环策划把自己的巧姐儿卖给外番王爷作妾一样，现在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金钱爷权力作押的人并非少数。中国人在世纪末变成如此胆大，原因之一便是无所敬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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